“三殿下,要是在上古战场上,您和上神可就不会是师徒了。”司命星君乐于拆台。他抬手作握刀状,弧度夸张地捅向了自己的腹部。好吧——朝笙懂了。但时暮见她并未露出害怕或者忌惮的神情。他眼中便也带出笑,问道:“棋还下不下了?”宣珩立马垮了脸,他径自抓了三枚白子,放在棋盘的一端。“别投子认输呀,还有口气儿呢。”朝笙挪了过来。“会下棋?”宣珩往旁边坐了坐。“长晏教过我。”朝笙声音自若。她的兄长,起初也试着想规正她的性情,让她成为一位端庄高贵的帝姬,成为天后骄傲的女儿。他是九重天的继承人,是帝后亲生,但她不是。正如天后对她的期待无非是乖巧柔顺,是能翩然跳出那一支祭祀的舞。朝笙拈起君山玉做的黑棋,落定在两枚白子之间,语气轻快:“断吃。”时暮俯眼看去,被宣珩下入困境的黑棋又透出口气来。他抬起一枚白子,心想,无论如何,长晏是不错的兄长。宣珩索性端了盘瓜子儿出来。“五香瓜子,我特地从人间带上来的。”他嗑开瓜子皮,十分厚道地将灰陶盘往朝笙旁边推了推。“人间?”朝笙看着棋盘。“是啊。”宣珩又抓了把瓜子放到时暮的手边,“哎,烛阴上神,甭和本君客气——”“天地分三界,上为九重天,下为幽都,中间的便是人间。”宣珩侃侃而谈,“凡人居于此界,不见鬼神,不知长生。”“我在人间历了十世的红尘,如今想起来,仍觉得颇有趣味。”“我没去过。”朝笙手中的君山玉转了个圈,黑棋早被白棋围杀,赢的机会很渺茫,“有记忆起,我便在九重天了。”天后为了压抑他们的玩心,无论是她,还是长晏,都未曾离开过九重天。九重天浩渺,却也有尽头。漫漫的五千年里,她有时跟在长晏的身后学习,有时与凤燃厮打斗狠,更多的时候,是听从天后的训诫,而后去跳那支烂熟于心的祭舞。然后一点一点,长成现在的模样。朝笙无法说出喜欢,也没得选。 “九重天外,哪儿都未曾去过吗?”时暮接过了话。“未曾。”她声音散慢,落子,想替黑棋挣出一条路。时暮心中的遗憾忽生。赤水浩浩汤汤,钟山之北常年覆雪,皑皑若银甲,其南花开千岁,四时绚烂。渡过赤水,可见人间,茫茫红尘万丈,繁华尘烟,与九重天截然不同。而这一切,若她生于赤水,长于赤水,便都能得见。指尖不自觉摩挲过白玉,朝笙忽而探身到他眼前,笑道:“上神,让我一子可好?宣珩先前下得太烂了。”临近日暮,日光也变成柔软的绯色。她并不知道眼前的神明惋惜于她的五千年,眼中都是潋滟的光华。青年点头,看她又干净利落地落下一枚黑子。“喂喂喂!”宣珩手里的瓜子顿时不香了,“之前怎么不让我?”时暮睨他一眼,语气清淡:“我没见过要让黑棋三十六子的。”第256章 落花时节(9)“司命星君真人不露相。”朝笙闻言,道,“我刚学着下棋时,兄长也不过让我八子。”宣珩更加不乐意了:“三殿下也笑话我!”他望向棋盘,原本被他下入绝路的黑子确实挽回了几分颓势。“不过,先前还不曾知道,三殿下善弈。”“那星君先前知道哪些?”宣珩把灰陶盘倒过来,磕下一堆瓜子皮。“睚眦……快意恩仇,打架、不是——那个武学造诣颇深。”——爱写话本子的司命星君稍稍美化了下。朝笙听出了他话里有话,也不恼:“星君不知道的,还有很多。”“比如——”她看向缃叶黄的衣摆,忽而想起,祭舞是天后的要求,弈棋起初是长晏的期望,若真要论起她自己本心的,其实并没有多少。五千年光阴,便这般度过了。要说什么时候快意?也许,凤燃挑衅她,而她不必掩藏爱恨时,才自在。宣珩没看出她心绪的起伏,一脸八卦地催促。“比如,星辰法则在整个学宫里学得最好。”时暮的声音合着君山玉的白子,一同落在棋盘上。宣珩立刻便被转移注意力,啧啧称奇:“哇,三殿下,这还真看不出来。”朝笙一怔,看到了时暮低淡从容的神情。 情绪来得快,去得也快,她移开目光,手中棋子当啷作响。天穹将要暗去时,这一局棋终于结束。娑罗花在晚风中摇曳,坠落在黑与白的君山玉之间。宣珩临到这时候,才想起自己的话本子还没写几个字,立刻弹起来嚷嚷“送客”,似乎忘了自己先前花了多少时间与人玩笑。时暮同朝笙刚走到司命殿外,便听到大门轰然合上的声音。“司命星君这会儿又不同我们讲客气了。”身侧的青年声音带着点无奈:“他素来如此。”“上神同司命星君,应该认识很久了吧?”朝笙有些好奇。“一万年的故友。”然后时暮听到了朝笙的感慨:“果然很久。”“除却司命星君,上神在九重天似乎没有其他故人了。”时暮点头,他的故人尽数死在了两万年前的战争中。若说谁还从前与他有旧,除却邕巳,眼前这全然忘却了赤水模样的少女,其实也算一个。忘便忘了。何须给她添一道她毫无记忆的旧事。“不过,有一个也是好的。”朝笙踩在云上,,回过身来,笑道,“我就一个也没有。”语气轻快,也未曾有什么遗憾。她仰脸看向他,眼中映着皎然的月色。“所以,上神将那枚玉简赠予我时,我很开心。”她张开手比划,动作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夸张。“有这么多的开心吗?”她的袖摆也在晚风中飘扬,时暮为她的情绪所感染,眼中便也带出了笑。九重天的云海在眼前翻涌,他心念一动,忽而道:“以后,若还有不明白的,仍可如今日这样来找我。”她应得很快,后又问:“若上神不在司命殿,我当去哪儿?”那些纷繁如烟海的术法,俱已经埋葬在古战场的枯骨中,五千年前,金乌盘踞扶桑树,他沉于水底之时,也未曾想过,会和匆匆一面的蜉蝣成为师生。前缘浅,来路却可深远。他垂眸,温声答她:“赤水,钟山。”——那个她羽化、新生,然后忘却的地方。“好啊。”她抬袖,行了一个再周全不过的弟子礼。“很晚了,回去吧。”朝笙眨了眨眼,正色道:“我送老师。” “尊师重道”四个字只差写在脸上。